雖然她是個小人物，但是她還是有曾經想要做卻做不了，現在倒是能做的事。

曾記得，在夢中，起初是清寂冰寒的洞穴，幽深曲折的洞壁上，晶瑩的冰棱低落的水珠是唯一的聲響，後來，世界五彩繽紛起來，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她記得，那些夢境應該是一個男孩子生平經歷的事。

不，現在她知道了，是百裏屠蘇經歷過的事，那樣一個冷峻隱忍的少年，一生都在苦苦壓抑自己，但是卻也活得無怨無悔，問心無愧！那個時候，她曾為他的執著而心痛，為他的結局而悲泣，命運總是在逼迫他，或者說，從他認識歐陽少恭那一刻起，他就被註定被他逼上絕路。

那個世界並沒有給予他太多，然而他在經受過那麽多的煎熬之後，仍然選擇為萬千生靈求得一夕太平。作為旁觀者，她曾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死地，而如今，在她也遭遇過那些悲慘以後，她擁有了曾經夢寐以求的機會。

可笑的是，她失去了當時的勇氣，她沒有勇氣在百裏屠蘇的面前告訴他他一心敬重的歐陽先生是他一生悲劇的始作俑者；她沒有勇氣當著風晴雪的面揭穿尹千觴別有用心的跟隨；她沒有勇氣告訴方蘭生要好好聽他二姐的話否則就會永遠失去這樣的機會；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勇氣擋在他們的面前，一起對抗歐陽少恭。

更可笑的事，這樣怯懦的自己還是想要做些什麽……

“餵餵！你想好了冒？走不走？”操著一口濃重湖北口音的船老大不耐煩地催促問了價錢又遲遲不上船的施定閑。

“啊……哦，要的要的。”施定閑趕緊從懷裏掏出幾十錢遞到對方厚實的大掌上，再跳上了船。

船老大見人到的差不多了，數了數手裏的錢，揣進了荷包裏，便吆喝了一聲開船嘍。

船晃晃悠悠地駛離了河岸，河面波光粼粼，跳動的光闌似與碧波相融，施定閑站在船頭，聽著船槳激起水花的聲響，望著遠山剪影，一動不動。

“閨女，看你這樣子，是要出遠門啊？”旁邊坐著一個和藹的大嬸，看著施定閑一個瘦巴巴的小丫頭孤零零地站在船頭，忍不住搭話。

“嗯。”施定閑聞言，轉過身，沖著大嬸點點頭。

“你這是要去哪裏啊？”

“琴川。”

“誒！瞧我這腦袋瓜子，從這裏坐船南下，朝西南方向的，多半是往那江浙富庶之地。”大嬸一拍腦門恍然大悟。

“哎，你一個小姑娘，就這麽一個人遠行，你家大人都不擔心？”

“他們，很放心。”

“你一天嘮嘮叨叨幹啥，人家小姑娘清靜會兒都不行啊！”另一邊的大叔許是見到施定閑神色不對，趕忙拉住自家絮絮叨叨的媳婦兒。

大嬸沒好氣地甩開大叔的手，沖施定閑笑道，“嘿嘿，閨女你別見怪，我們這次南下就是想去探望我們家的老幺，她出嫁的時候，看著也就跟你差不多，我只是……”說著，有點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嗯。我明白。大嬸跟我搭話也是好心。”施定閑微微一笑。

“嘿嘿，閨女這一看就知道是大戶裏出來的姑娘，明事理。”大嬸聽到施定閑如此說很是歡喜，又拉拉雜雜說一大通，家鄉的事，幺女的事，還叮囑施定閑姑娘家獨自一人在外要多加小心。

“欸，這眼瞅著都快晌午了，我這兒有幹糧，自個兒家裏烙的大餅，閨女你別客氣！”很豪爽地從包裏掏出一大塊金黃酥脆的大餅，輕輕一掰，將一半遞給了施定閑。

施定閑包裏的錢本就剩下不多，江南物價不便宜，肚子這會兒剛巧也有些餓了，當下也沒瞎客氣，道了謝，接過來就開始啃。

香酥可口，脆而不碎，還帶著點蔥香味。施定閑大快朵頤。

這一路，吃飽喝足，相談甚歡，下了船，分道揚鑣之際，大叔大嬸還熱情地邀請施定閑去做客，施定閑欣然應允。

上了岸，施定閑使勁回想了下，江南一帶的瘟疫，源頭應當是琴川，所以她現在亟需趕往琴川，至於琴川的源頭是什麽，她仿佛記得……是……一只病犬。

哎，在夢裏跟著百裏屠蘇他們可是有騰翔之術來著，現在她完全估不準時間，更別說，那麽久遠的記憶，還是夢境，但願不要出錯才好。

施定閑斷斷續續使用輕功趕路，到了夜色漸濃，才到了一個村口，打聽了一下方知是個趙姓小村，村子小，沒什麽供招待的地方，村長心好，特意空了間房讓施定閑留宿。

“殺！殺了他！他是鬼！！”

“殺！殺！殺！！”

“我……我……我不是鬼！！！”施定閑猛然驚醒，汗濕巾衫，抹了把臉，驚魂未定，往外一看，外面剛剛破曉。

施定閑向村長告辭，又匆匆上路了。

第二夜是在小樹林裏過的夜，同樣是噩夢連連，夢見現代的父母見到自己非但不見歡喜，反而處處為難，周圍親朋好友都是一臉漠然，人人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第三天，施定閑進了琴川，看著江南水鄉小鎮的悠雅溫婉，一派寧靜安和之象，心中稍安。

她左思右想，瘟疫自古是大兇，那些官員任職期間無不視之為洪水猛獸，自己貿然告知，肯定會被當成妖言惑眾，抓進去吃牢飯，所以走官方路線是不行的。

那麽草野路線呢，她在江湖上又沒什麽聲望，江湖好漢哪有這閑工夫，所以此路不通。

最後只有一個笨辦法——守路待犬！就是守在路口，等著打病犬。

施定閑召集了幾個小乞丐，一天固定給幾十錢，讓他們幫忙看著。自己則是抽空去偷偷領俠義榜的任務，這次她主要是湊錢，可沒有那麽多閑工夫挑挑揀揀，大概瞅瞅覺得自己能應付，尤其是賞金很多，就接下，幾乎忙得夜不歸宿。

其實，再忙，都還不至於不能睡覺，只是從那時起，她每夜都做噩夢，雖說她前些天自認為還是看開了，但是這些倒黴事反反覆覆擱自己身上，到底是逃不了心裏的魔障，到後來就是發展成一閉上眼不是血窟窿就是打罵叫殺，她只好累得沒空瞎想。

心情是越來越煩躁，砍怪倒是越來越順暢，刀劍都卷口子了，施定閑只好拾掇拾掇，跟鐵鋪老板好說歹說，以舊換新，便宜了一些，換了一柄昆吾劍和一對流雲飛雪，甚是滿意。

終於，在琴川晃悠了幾天之後，得到阿寬的通知，在鎮東口出現了一只奇異的病狗，施定閑誆了琴川藥堂的王大夫過去，等王大夫發現是只狗氣得吹胡子瞪眼，施定閑趕緊費盡口舌賠禮道歉並且說明自己懷疑此狗帶了疫病，王大夫勉強瞅了巴眼，努了努嘴說大致就是疫病，施定閑一刀結果了它，還親自給那狗立了個小墳頭。

施定閑力求把事情辦得圓滿，又想了想，方蘭生二姐是個關鍵人物，就算琴川沒有疫病，先生恐怕還是有理由派青玉壇的人把她接走。

於是，施定閑便去揭了仁義榜，說是看見方蘭生在湖北那邊安陸一帶出沒，惹了滔天大禍，對方非要方家主事出面否則無法善了，說得有鼻子有眼，更何況自己剛從安陸來，事靡巨細，件件樁樁答得中規中矩，安陸也是近來才解了禁，之前鬧鬼之事傳的沸沸揚揚，而方蘭生本也一路進了江都，到了城郊，再從鐵柱觀到安陸縣，都是有跡可循，不信方蘭生二姐不上鉤。

然後，方二姐非常麻利地將家中生意交托給大管家，自己和相公浩浩蕩蕩帶著家仆若幹氣勢洶洶要去安陸領人回來教訓。

施定閑出鎮口子旁的歪脖子樹上，直盯著他們沒了人影，才收拾收拾雞骨頭，擦擦嘴，跳下了樹。

這下，琴川的隱患就算拔除了~~~~

估摸著就算是掉進了海底龍宮，再從祖洲回來，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從琴川北上到青龍鎮和南下到衡山的路程差不多，施定閑考慮了一下，以她的腳程，恐怕趕去青龍鎮是來不及了，再說，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先生也想不到自己會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現吧，至於到時候該怎麽說……哎，船到橋頭自然直。

施定閑臨行前，記了下賬，發現除開衣食住行，自己在俠義榜上賺的還剩餘不少，於是喜滋滋地去錢莊存了起來，收好了銀票，出發的時候，路過驛站看見有人正在吆喝寶馬良駒，她頓時覺得，自己真是腦子短路了，為什麽有良駒不騎非得靠兩條短腿奔波？

這下子，有了交通工具就是方便，施定閑在平坦的管道上就策馬狂奔，到了驛站就換馬，進了崎嶇山道就靠著輕功飛檐走壁抄近路。

晝夜不停，不消幾日，就趕到了衡山腳下的南岳鎮，她四處打聽青玉壇，卻都只是略有耳聞，不知詳址，施定閑不死心，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個穆家村的莊稼漢醉醺醺地在街頭大言不慚，揚言自己村子得了仙人庇佑，他們很快就可以靠著仙丹長生不老了，屆時他們這些凡夫俗子求他他都不會來了。

施定閑一見有門路，就湊上去拐他去了偏僻的小巷，連哄帶騙讓他說出了一個關鍵詞“會仙橋”，又威逼利誘讓他給見識見識仙家的藥盒，那人本來就是背著家中老小偷了這精致的藥盒出來典當想要換些酒錢和賭資，施定閑見狀便一個手刀打暈了他，拿走了藥盒，給他懷裏留了些酒錢。

又費了一番功夫，打聽到了會仙橋是在衡山祝融峰附近，施定閑急忙趕去，想到青玉壇是七十二福地，尋常凡夫俗子不可窺見，騰翔之術應當也是不起作用的，所以他們肯定會在會仙橋附近現身。

施定閑一邊夜宿山野，打些山雞，摘些漿果果腹，一邊盯梢。

剛過了半天，就見到百裏屠蘇等人現身在會仙橋處，施定閑正想要上前，忽然想到這時跟過去肯定是要跟先生打照面的，她離開的時候說了那麽不客氣的推諉之詞，這……猶豫了一下，他們就不見了蹤影，施定閑聳聳肩，打算等他們出來再說。

又過了一天，施定閑瞅準了時機，“百裏少俠，等等！”假裝一臉急色，跑得急促。

“誒？定閑，你怎麽在這兒？”方蘭生高興地打了聲招呼，“我們走的時候，你昏迷不醒，可是愁死了，幸好有少恭照顧，要不還真不放心。”

“是啊，聽少恭說，你要闖蕩江湖，這麽快就闖蕩完了？好玩嗎？”風晴雪很是好奇。

“……沒。”施定閑抿嘴，似是有些為難，“我，那個時候，我昏迷的時候，做了很可怕的噩夢，醒來時，心情很糟糕，跟先生頂嘴，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後來想想很後悔，就想來向先生道歉。”

“哦~這樣啊，不過沒事的，少恭才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你好好道個歉就沒事了。”方蘭生安撫道，“那你快去吧。”

“我已經去過了。”

“誒？？可是剛才襄鈴沒有見到你啊？”

“是啊，我們怎麽都沒有見到你啊？”

“那個，我很不好意思，覺得，沒臉見……你們和先生都是好朋友，先生和百裏少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想，偷偷地……”兩手緊緊交握，有些緊張的模樣。

“那……少恭哥哥原諒你了嗎？”

“嗯。”施定閑點頭。“不過因為先生當時很急，他說，本以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得神藥一顆，沒想到你們走後不久，就有弟子回報居然還能再得一顆，觀此藥成色竟是更好，然而畢竟沒有試藥，先生便想著不若兩顆都給百裏少俠，如何取舍端看少俠，若僥幸還能剩下一顆，還煩請百裏少俠捎回，先生想要深入研究以備他日不時之需。”遞過一個錦盒，正是青玉壇裝藥的盒子，只是裏面裝的是施定閑隨便買的安神丸。

“如此，有勞先生和施姑娘了。”百裏屠蘇沒有懷疑，大大方方收下了。

“那定閑要和我們同行嗎？”風晴雪熱情邀約。

施定閑搖頭，“不用了，多謝晴雪好意，定閑現在了無牽掛，就打算四處走走看看。”擡頭剛好看到了尹千觴略有警惕的神色，施定閑垂眸，掩住眼中神色。

“這樣啊，以後我們可以去找你嗎？”襄鈴有些不舍。

“當然可以，我到了一個落腳，就給你們寫信好了~~我們可以互通信件~~~”

“嗯！一言為定~”

“那麽，定閑妹妹，此處一別，還不知何日相逢，妹妹多加保重。”

“嗯。多謝紅玉姐關心。”

“告辭。”百裏屠蘇抱拳。

目送他們一行人身影逐漸渺遠，施定閑舒了一口氣，她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了，如何取舍就看百裏屠蘇的選擇了吧，剩下的就不是她能幹涉的了。

好了，現在她可以好好享受這一世的生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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